第30章 性别教育
狂风拍打窗板,吹起挂毯。
特莉丝平躺在床上,陷入深思,不自觉地咬起拇指指甲。
杰洛特没有邀请叶奈法,他请来了她,这是不是代表……
谁知道呢。
也许吧。
但如果真是我想的那样,那为什么……
为什么?
“为什么他不来找我?”
黑暗中,她轻声说道,语气愤怒而激动。
早晨阳光明媚却冷得要命,特莉丝被冻醒了。
她有些睡眠不足,但终于下定决心。
等她走进大厅,其他人已经到齐了。
一番辛苦没有白费,众人的目光纷纷转向她——她换下旅行衣物,穿了一条式样简单却极富魅力的裙子,还巧妙地搭配了魔法香水和不含魔法却贵得离谱的化妆品。
她吃着麦片粥,跟猎魔人聊起无关紧要的话题。
“又是水?”
希瑞盯着自己的杯子,突然嘟囔起来,“我的牙一喝水就发麻!
我要喝果汁!
那种蓝色的!”
“别任性。”
兰伯特不动声色地用眼角瞥了眼特莉丝,“也别用袖子擦嘴!
把粥喝完,该去训练了。
白天越来越短了。”
“杰洛特,”特莉丝喝完自己的麦片粥,“希瑞昨天在小道上摔倒了,伤得挺重。
都怪她那身小丑式的装束,一点都不合身,还会妨碍行动。”
维瑟米尔干咳一声,转过头去。
啊哈,女术士心想,这么说是你的杰作喽,剑术大师?
这也在意料之中,希瑞的束腰外衣一看就像用刀子裁剪、再用箭头缝合起来的。
“白天的确越来越短了。”
不等回答,她自顾自说下去,“但我们会让今天更短。
希瑞,吃完了吗?
跟我来,我给你改改衣服。”
“她穿这衣服跑一整年了,梅利葛德。”
兰伯特气愤地说,“一切都很正常,直到——”“直到来了一个女人?
而她又无法忍受没品味又不合身的衣服?
你说得对,兰伯特。
但这女人已经来了,旧秩序将会崩塌,变迁的时代到了。
走吧,希瑞。”
女孩犹豫地看向杰洛特。
杰洛特点头同意,露出微笑。
欢快的微笑。
就像他过去的笑容,那时……
特莉丝转过目光。
他的笑不是因为她。
希瑞的小房间忠实继承了狩魔猎人卧室的风格,几乎没有任何陈设与家具,只有一张用几块木板钉成的床、一只凳子和一口衣箱。
狩魔猎人会用自己猎杀的野兽毛皮装饰墙壁和房门——其中有雄鹿皮、山猫皮、狼皮,甚至狼獾皮。
而希瑞这个小房间的门上只挂着一张硕鼠皮,还带着覆有鳞片的长尾。
特莉丝强忍冲动才没把那东西扯下丢到窗外。
女孩站在床边,期待地看着她。
“好了。”
女术士说,“我们把你这件……
紧身衣改得合身点儿。
我对剪裁和缝补有点心得,这块山羊皮应该不在话下。
至于你,小狩魔猎人,你用过针线没?
除了用剑刺穿稻草包,你学没学过别的东西?”
“在河谷地区的卡根,我学过纺纱。”
希瑞不情愿地嘟囔道,“他们不给我针线,因为我只会弄坏布料、浪费纱线,他们只能拆开重做。
纺纱简直无聊透顶!”
“说得对。”
特莉丝笑出了声,“你很难找出比纺纱更无聊的事了。
我也恨纺纱。”
“是吗?
我是因为……
可你是个女巫——不对,女术士。
你可以直接变出东西!
那条好看的裙子……
是你变出来的吗?”
“不是。”
特莉丝笑着说,“也不是我自己织的。
我可没那本事。”
“那你要怎么做我的衣服?
用魔法变出来吗?”
“没这个必要。
一根魔法针就够了,大部分工作都可以用它完成。
如果有必要的话……”特莉丝的手缓缓拂过希瑞袖子上的窟窿,低声念出一句咒语,促使护身符开始发挥效力。
那个窟窿消失不见。
希瑞快活地尖叫起来。
“是魔法!
我要有件魔法外套了!
哇哦!”
“直到我做出一件普通但更好的外套。
好了,把衣服都脱了,小女士,换套别的穿。
你肯定不只有这一身衣服吧?”
希瑞摇摇头,掀起衣箱,拿出一条褪色的宽松裙子、一件深灰色束腰外衣、一件亚麻衬衫,还有一件像给修女穿的羊毛罩衫。
“这些是我的。”
她说,“我来的时候穿的就是这个,但现在已经不穿了,这都是女人的东西。”
“我理解。”
特莉丝讽刺地扮个鬼脸,“不管是不是女人的东西,你必须暂时换上。
好了,抓紧时间,脱衣服。
让我帮你……
该死!
希瑞,这是什么?”
女孩的肩头覆盖着大块大块带血色的瘀青,大部分已转为黄色,还有些显然是新添上的。
“这他妈怎么回事?”
女术士愤怒地骂道,“谁把你打成这样?”
“这些?”
希瑞看着自己的肩膀,似乎被瘀青的数量吓了一跳,“哦,这些……
是因为风车。
我的动作太慢了。”
“什么风车?
见鬼!”
“风车,”希瑞抬起大眼睛,看着女术士,“就是一种……
嗯……
我用它练习在进攻的同时躲闪。
它有木棍做的爪子,转起来就会挥舞,你得尽快跳起才能躲开,你得学会条件反射。
如果学不会,风车就会用棍子痛打你,刚一开始,风车真把我抽了一顿,疼死人了,不过现在……”特莉丝粗鲁地脱下希瑞的衣服,“把裹腿和衬衫都脱了。
哦诸神啊!
可怜的孩子!
你走路真没问题吗?
还能跑吗?”
希瑞的两边屁股和左大腿都又青又肿。
女术士碰到那些地方时,希瑞一边发抖,一边倒吸着凉气向后退开。
特莉丝用矮人语里最恶毒的话咒骂起来。
“这也是风车弄的?”
她拼命保持冷静。
“这些?
不是。
这是风车弄的。”
希瑞满不在乎地指指一块位于左膝下方、覆盖胫骨部位的显眼瘀青,“其他那些……
是钟摆。
我用钟摆练习剑术步法。
杰洛特说我的钟摆练习已经很不错了。
他说我有……
天分,我有天分。”
“等你天分用光,”特莉丝咬牙切齿地说,“我猜钟摆就会撞到你?”
“那当然啦。”
女孩看着她,显然为她的无知感到吃惊,“肯定啊,它会撞到你。”
“这儿呢?
你体侧这些?
什么弄的?
铁匠的锤子?”
希瑞痛得发出嘶声,涨红了脸。
“我从‘梳子’木桩上掉下来……”“……
然后‘梳子’撞到了你。”
特莉丝替她说完,更加拼命地保持镇定,希瑞却嗤之以鼻。
“木桩子埋在土里,怎么撞人?
不可能的!
我只是摔倒了。
我当时在练习跳跃转体,结果没成功,瘀伤就是这么来的,我撞到一根木桩。”
“你疼得在床上躺了两天?
难以呼吸,对吗?”
“才没有。
柯恩帮我擦了点药,让我重新回到‘梳子’上。
非这样不可,你明白吧?
不然你会染上恐惧。”
“什么?”
“染上恐惧。”
希瑞拂开额前的淡灰色刘海,自豪地重复,“你不知道吗?
如果你遇到坏事,必须马上回去面对它,不然你就会害怕。
如果你害怕了,就不会有成果。
绝不能放弃。
杰洛特是这么说的。”
“我得记住这句箴言。”
女术士咬牙切齿地低语,“还是杰洛特说的。
作为人生准则倒不坏,但我不觉得它能适用所有情况。
说风凉话总是很简单。
所以你不能放弃?
即便被各种东西碰撞和痛打,你也得爬起来继续练习?”
“没错。
狩魔猎人无所畏惧。”
“是这样吗?
那你呢,希瑞?
你有畏惧的东西吗?
说实话。”
女孩转过头去,咬住嘴唇。
“不要告诉别人,行吗?”
“行。”
“我怕双重钟摆,一次两个那种。
还有风车,当然只有在他们把转速调高时。
还有很长的平衡木,我现在上去还要加那种保护……
保护装置。
兰伯特说我是胆小鬼加软骨头,可我不是。
杰洛特告诉我,我身体的重量分布跟他们不大一样,因为我是个女孩。
我只须多加练习,除非……
我想问你一件事,可以吗?”
“可以。”
“你知不知道什么魔法和咒语……
如果你会的话……
能不能把我变成男孩?”
“不。”
特莉丝冷冷地回答,“我不会。”
“嗯……”小猎魔人显然很苦恼,“那你至少可以……”“可以什么?”
“你能不能做点什么,让我不用……”希瑞涨红了脸,“我还是在你耳边说吧。”
“来吧。”
特莉丝凑近身子,“我在听。”
希瑞的脸更红了,她把脑袋凑近女术士红棕色的头发。
特莉丝猛然站起身,两眼冒火。
“今天?
现在就有?”
“唔嗯。”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“王八蛋!
你们这帮蠢货!”
女术士大吼一声,狠踢凳子一脚,让它撞到门上,震掉了那张老鼠皮,“天花、瘟疫加狗屎麻风病啊!
我他妈宰了那群狗日的白痴!”
“冷静,梅利葛德。”
兰伯特说,“这么激动对健康没好处,何况根本没必要。”
“别对我说教!
还有,别再叫我‘梅利葛德’!
不过你最好闭嘴,我没跟你说话。
维瑟米尔、杰洛特,你们知道那孩子受了多少虐待吗?
她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完好的!”
“亲爱的孩子,”维瑟米尔严肃地说,“别感情用事。
你在不同环境下长大,你也见过其他成长环境下的孩子们。
希瑞来自南方,那儿的人把女孩当男孩养,就像精灵。
她五岁就骑上了小马,八岁开始骑马打猎。
她练过弓箭、标枪和刀剑。
瘀青对希瑞来说并不新鲜……”“别拿这些屁话搪塞我。”
特莉丝怒气冲冲,“也别跟我装傻。
这可不是骑马或坐雪橇。
这里是凯尔·莫罕!
在你们的风车和钟摆上,在你们那条杀手路上,曾有几十个男孩摔伤骨头、扭断脖子,他们可都是跟你们一样经过生活磨炼的家伙,是在路边或水沟里捡来的。
你们别无所长但肌肉发达,没多大就见惯了风浪,但希瑞能跟你们比吗?
就算她在南方以精灵的方式被抚养长大,就算她是英勇善战的雌狮卡兰瑟的孙女,这小丫头依然是位公主,细皮嫩肉、骨骼娇小……
她是个女孩!
你们想把她培养成什么?
狩魔猎人吗?”
“这个女孩,”杰洛特平静地说,“这位纤弱娇小的公主经历了辛特拉大屠杀。
她独自一人逃脱了尼弗迦德军团的搜捕。
她成功逃离洗劫村庄、屠杀人畜的强盔。
她在河谷地区的森林里独自撑过两星期。
她跟一伙难民流浪了一个月,忍饥挨饿,仍旧努力前进。
在将近半年时间里,她在一户农夫人家过活,每天下地耕作、照料牲畜。
相信我,特莉丝,生活给予她的考验和磨炼不比我们这些别无所长的无赖少。
希瑞不比我们这些被人装进篮子、像小猫小狗一样送给猎魔人的私生子更软弱。
你为何总强调她的性别?
这又有什么差别?”
“你居然问我?
你还敢问这个?”
女术士大吼,“你说性别能有什么差别?
差别在于,这个女孩跟你们不同,她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!
她一直拼命忍着!
你们却叫她在杀手路和那什么该死的风车上跑到累炸肺!”
尽管怒不可遏,但看到年轻猎魔人不知所措的表情,还有维瑟米尔惊掉的下巴,特莉丝突然感到一阵满足。
“你们连这都不知道?”
她点点头,用冷静、忧虑又略带责备的语气说道,“作为监护人,你们真不称职。
她羞于启齿,因为她受过教育,不敢向男人倾诉这种烦恼。
她还为自己的软弱、痛苦和身体不适感到羞愧。
你们当中有人想过这些吗?
你们关心过吗?
至少你们也该猜猜她是怎么了吧?
也许她第一次月事就是在这儿,在凯尔·莫罕。
她在夜里暗自哭泣,因为没人给予她同情、安慰甚至理解。
你们就完全没想过这些?”
“别说了,特莉丝。”
杰洛特轻声哀叹,“够了。
你已经达到目的了,或许还不止。”
“叫魔鬼把我们抓走吧。”
柯恩咒骂道,“我们确实是实打实的白痴,呃,维瑟米尔,你……”“闭嘴!”
老猎魔人恶狠狠地说,“一个字也别说了。”
艾斯卡尔突然做出一反常态的举动:他站起身,走到女术士面前,深鞠一躬,拉起她的手,尊敬地奉上一吻。
她迅速抽回手,与其说是要表达愤怒和恼火,倒不如说是为阻止猎魔人的碰触所激发的愉悦的颤抖。
艾斯卡尔身形高大,比杰洛特还强壮。
“特莉丝,”他尴尬地揉揉脸颊上可怕的伤疤,“帮帮我们。
我们求你。
帮帮我们吧,特莉丝。”
女术士直视他的双眼,抿起嘴唇,“帮什么?
艾斯卡尔,你想让我帮你们什么?”
艾斯卡尔又揉揉脸,看向杰洛特,白发狩魔猎人垂下头,用一只手捂住双眼,维瑟米尔大声清清嗓子。
这时,门吱呀一声开了,希瑞走进大厅。
维瑟米尔的干咳变成了哮喘,兰伯特张大嘴巴,特莉丝憋住大笑的冲动。
希瑞的头发剪得整整齐齐,迈着小碎步朝他们走来,手指轻轻提着深蓝色的裙子——裙摆剪短了,腰身做过修改,还留有在鞍囊里放过的痕迹。
女术士的另一件礼物正在女孩的脖子上闪闪发光——一条涂漆皮革材质的小蝰蛇,有一对红宝石眼睛,还有黄金的搭扣。
希瑞在维瑟米尔面前停下脚步。
她不知自己的手该往哪儿放,只好将大拇指塞进腰带里。
“我今天没法训练了。”
一片寂静中,她缓慢又坚决地说,“因为我……
我……”她看看女术士,特莉丝冲她眨眨眼,笑得像个恶作剧后得意洋洋的孩子。
女术士动动嘴唇,向希瑞提示她们先前商量好的说辞。
“我身体不适!”
希瑞响亮而自豪地说道,然后仰起头,鼻尖几乎正对天花板。
维瑟米尔又干咳起来。
但艾斯卡尔——亲爱的艾斯卡尔——却没有慌乱,他再次做出得体的举动。
“当然可以。”
他用轻松的语气笑道,“我们明白你的情况,会把你的练习推迟到身体不适期过去为止。
我们还会减少理论课时间,如果你实在不舒服,连理论课也可以暂停。
如果你需要什么药物,或者……”“这些就交给我吧。”
特莉丝用同样轻松的语气打断他。
“呃……”希瑞看着老狩魔猎人,脸有些发红,她摇晃着维瑟米尔的手臂,“维瑟米尔伯伯,我请求特莉丝……
我是说,梅利葛德小姐,让她……
那个……
呃,让她留下来。
留久一些。
留很长一段时间。
但特莉丝说,这要请求你们的许可。
维瑟米尔伯伯!
请您同意吧!”
“我同意……”维瑟米尔被晃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,“我当然同意……”“我们很乐意。”
直到这时,杰洛特才放下扶额的手,“再乐意不过了,特莉丝。”
女术士轻轻点头,无辜地忽闪着睫毛,又将一缕红棕色发卷盘在手指上。
杰洛特的脸就像石雕。
“你的表现非常恰当,还很有礼貌,希瑞。”
他说,“你代表我们友好地款待了梅利葛德小姐。
我为你骄傲。”
希瑞脸颊通红,露出快活的笑。
女术士又冲她打了个事先说好的手势。
“好了,”女孩说着,鼻头翘得更高了,“我该走了,你们无疑要跟特莉丝谈些非常重要的事。
梅利葛德小姐、维瑟米尔伯伯、各位阁下……
我要暂时同你们说再见了。”
她优雅地行了个屈膝礼,走出大厅,缓缓地、庄严地走上楼梯。
“见鬼。”
兰伯特打破沉默,“我以前竟不相信她真是公主。”





